1.中國新時代，還需重新思維
中國目前提出建立以國家公園為主體的自然保護地體系包括：國家公園、自然保護區(qū)、自然公園（風景名勝區(qū)、森林公園、濕地公園等）三大類型。今天作為中國特色的風景名勝區(qū)，其前身是古代的名山風景區(qū)，與其他類型的保護地在誕生起源、演進路線、認識論與方法論、核心價值與功能特征等方面存在著諸多不同。
中國山地和丘陵面積約占國土的70%，但被列入“名山風景區(qū)”的不到國土面積的1%，是中國山岳中文化和風景的最精華部分。放眼歷史長河，如果從“禹封九山”算起，中國名山的歷史已有4000多年了；如果從魏晉山水欣賞算起，風景區(qū)的歷史有1600多年了；如果從國務院設立國家重點風景名勝區(qū)算起，也已經(jīng)38年了。除了在民國時期中國實際處于分裂狀態(tài)，以及建立共和國的初期溫飽階段之外，名山風景區(qū)一直都由中央政府實行直接的頂層管理，人與自然“天人合一”的和諧關系是其最高的目標。
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，古老的名山風景區(qū)走過了什么樣的演化路徑？形成了怎樣的內(nèi)在特質(zhì)？不同歷史發(fā)展階段有何特征？它與原始崇拜、哲學思想、宗教文化、人生理想探索和文明的發(fā)展有著怎樣的關系？都值得我們重新思考。
2.一三五百千，從原始的通靈祭祀起步
神話是遠古時代自然在先民意識中的真實再現(xiàn)，自然又通過神話傳說得以表達。在遠古時代，先民對整個自然界都懷著敬畏的心情加以崇拜，歷代帝王為祈求風調(diào)雨順、國泰民安，都要供奉領土內(nèi)的高山為神祇，進行隆重祭祀，以此達到人與自然的精神溝通。
禹時（約2000BC）天下九州各有鎮(zhèn)山（《周禮•職方氏》）。早在春秋戰(zhàn)國時期（770-221BC），對山神的崇拜已經(jīng)遍及神州諸國。古代神話《山海經(jīng)》共記載的451座山，都有不同形式的祭祀活動。“國之大事，在祀與戎”，古人在面臨生死攸關“大事”時，首先渴望借助于神力之“祀”（祭祀），其次才是依托于人力之“戎”（戰(zhàn)爭），因為人神溝通是獲得靈感先知的最重要途徑。在遠古時期具有超常人神溝通能力的人被稱作圣人，通靈能力往往為少數(shù)部落首領專有。此階段屬于原始的崇拜山水階段。
2.1一圣山，莽莽昆侖，神話之源
昆侖山巍峨聳立在世界屋脊的青藏高原北緣，平均海拔5500-6000米，它西接帕米爾高原，向東延伸2500多千米（圖1）至青海境內(nèi)。中國古人認為昆侖山是最高的山，是萬山之源，是天帝在地上的都城，是百神集居之所；昆侖山可以通達天庭，人如果登臨山頂便能長壽不死；半山有黃帝在下界的行宮——懸圃，又是“通天”和“長生”必須的境界。
昆侖神話作為中華文化的根母文化之一，亦真亦幻地記錄了先民的遠古生活。西王母與東王公、后羿射日、周穆王巡游、瑤池傳說、嫦娥奔月等對中國文化有著長盛不衰的影響力；先民對昆侖山的崇拜更影響到了后人對國家地理的認知：天下山脈從昆侖山發(fā)源，伸向四面八方。
昆侖神話對中國文化的深遠影響，堪比希臘神話對西方文化的影響。昆侖神話發(fā)端于中國西部的黃河上游地區(qū)，描述了宇宙形成、人類誕生和發(fā)展的重要歷程。“盤古開天、女媧補天、伏羲畫卦、神農(nóng)嘗草、夸父追日、精衛(wèi)填海、愚公移山等我國古代神話深刻反映了中國人民勇于追求和實現(xiàn)夢想的執(zhí)著精神”（習近平）。
縱觀10000-4000年的時間軸，昆侖神話始于黃河源頭地區(qū)，隨著遠古文明的演變，從黃河上游的大地灣文化—中游的裴李崗文化—上游的馬家窯文化—中游的仰韶文化—中下游的龍山文化（圖2），在6000年時間里，沿著5500余千米的黃河，由西向東，從平均海拔近5500米，“順流而下”向東到海平面，漸次于燕齊吳越沿海區(qū)域，形成了東部的蓬萊神話。
2.2三仙島，海上蓬萊神話
蓬萊神話的核心就是海上仙境：傳說東方的三座海島（方壺、瀛洲、蓬萊）上有仙人居住，都快樂逍遙、長生不死。東方蓬萊神話興起之后，逐漸取代了西方昆侖神話，尋找海上仙山活動從先秦（221BC以前）開始，持續(xù)了幾百年之久，到秦始皇時期（207—220BC）達到了鼎盛。蓬萊傳說對延續(xù)了2000多年來中國皇家園林“一池三山”的山水模式產(chǎn)生了決定性影響：凡皇家必設宮苑，凡宮苑必“一池三山”，蓬萊仙境成為了皇家園林中的標配，中國傳統(tǒng)園林也都或多或少地成為昆侖和蓬萊神話的意境再現(xiàn)。此階段屬于神圣山水階段。
昆侖與蓬萊兩個神話體系就是自然山水的人格化。它們沿著中華母親河黃河，形成了一山一海，一西一東，一源一流，一前一后，一高一低的布局。它們以遠古的華夏文明為載體，位于以中原漢文化為核心的東西兩端，在宏大的時空尺度上，構(gòu)成了先民神話與現(xiàn)實的理想交織。
自然崇拜中的樸素唯物觀地揭示了人與自然的本質(zhì)關系。在原始崇拜山岳的后期，春秋時期（722-481BC）的諸子百家對“神山圣水”有了更深層次的認識。他們贊美山水、敬仰山水、借山比喻君子之德、借水比喻智士仁人的山水觀有所萌發(fā)；他們在有形山水之外，進一步認知到無形自然的屬性：氣乃自然之本源、演化之依據(jù)、修身之大道，具有樸素唯物主義思想；《黃帝內(nèi)經(jīng)》描述萬物本源之氣及萬物演化規(guī)律時說：“在天成氣，在地成形，形氣相感，而化生萬物”。中岳嵩山上的兩通石碑可以佐證（圖3）。此階段屬于君子山水階段。
2.3五岳五鎮(zhèn)，國家社稷的象征
中華神話與中國地理、華夏文明的發(fā)展存在著隱約的對應關系。到了3500-3700年前二里溝文化的夏末商初時期，以漢文化為核心圈的中華文明定型在河南的中原一帶之后，神話結(jié)束了“漂泊游蕩”，中華圣山從虛無縹緲的海上“三仙山”演變成半傳說、半真實的“五岳”名山，即東岳泰山、南岳衡山、北岳恒山、西岳華山、中岳嵩山，
從此開始固定、護佑在中原漢文化圈的周邊。以后與五岳相對應，而取五方之主山為五鎮(zhèn)，即東鎮(zhèn)沂山、南鎮(zhèn)會稽山、西鎮(zhèn)吳山、北鎮(zhèn)醫(yī)巫閭山、中鎮(zhèn)霍山，也都以中原為核心。
中國當代已故的朱德委員長為華山提詩:“華山直挺黃河邊，雄視東方函谷關。西接昆侖成一脈，千峰萬壑護中原”；當代美學家楊辛評價東岳泰山：“呼吸宇宙，吐納風云；海天之懷，華夏之魂”；清朝皇帝乾隆（1711-1799DC）題字西岳華山——岳蓮靈澍（圖4）。古北岳岱茂山的北岳廟里有唐代吳道子（680-759DC）壁畫——云行雨施圖（圖5），都顯示出 “五岳” 是對中原核心文化空間的“神仙保佑”！
中國五岳五鎮(zhèn)，在世界上獨樹一幟！五岳既不是海拔最高的山，也不是景觀最美的山，也不是生態(tài)系統(tǒng)最完整的山，卻被帝王選為君權神授之地！因為它是在先秦（221BC以前）“五行”思想指導下中國人構(gòu)建的人天模型，中華五岳成為國家社稷的象征。
“五行”思想是中國古代的一種宇宙觀，這種五元素說認為：大自然由木、火、土、金、水五種要素所構(gòu)成，隨著這五個要素的變化，自然萬物往復循環(huán)、相生相克，不但影響到人的命運，同時也使宇宙萬物循環(huán)不已。古代印度也有過四元素說。
將抽象的“五行”觀念具象為“五岳五鎮(zhèn)”，是中國古代“五行”學說在國土空間上的具體表達。隨著封建大帝國的建立，封禪活動從原始的祭祀變成封建王朝法定的禮儀，五岳和五鎮(zhèn)名山成為皇家的通靈問天之地。受中國影響，朝鮮半島也曾有過自己的五岳體系。此階段屬于宇宙模型山水階段。
2.4宗教重塑了上百名山風景區(qū)
隨著古代華夏文明的發(fā)展，通靈圣山的分布也從五岳、五鎮(zhèn)名山，擴展到了中華民族居住的各處山水空間。東漢以后（220AD以后），原本樸素的通靈活動開始了宗教化進程，古人在風水寶地中構(gòu)建各家的修行道場，追求人杰地靈。儒家、佛家、道家及各家學宗派都借助神奇的名山大川，采氣練功、修身養(yǎng)性、相互融合、弘揚宗法；各宗派的修煉活動也重塑了名山的景觀，以此奠定了中國古代名山體系中的山水文化框架。
宗教中的各種神仙思想可以概括為超凡脫俗的神圣、神奇、神秘。名山風景區(qū)因神奇的風景、神仙的傳說、神秘的幻境，吸引了諸家教派紛紛廣修琳宮、營建書院、傳播思想，從而形成了中國特有的“天下名山僧占多”風景格局。
許多名山還構(gòu)成了宗教的文化祖庭，甚至形成一山一宗。比如四大佛教名山（五臺山、普陀山、峨眉山和九華山）和四大道教名山（武當山、青城山、龍虎山和齊云山），以及嶗山、崆峒山等，都屬于此類名山典型。如果我們剝離開儒、釋、道的宗教外衣，其內(nèi)核依然是：人神溝通，護國佑民；傳經(jīng)布道，修身養(yǎng)性。
自然山岳與修身養(yǎng)性活動相互融合，進而改變了山水的純粹自然面貌：僧因山而名，山因教而盛；山水承載了修行，修行又重塑了山水，人與自然山水的互動，構(gòu)建出上百名山風景區(qū)這一中國古代的名山大川體系，奠定了今天風景名勝區(qū)的“文化景觀”基礎。此階段屬于宗教山水階段。
山中本沒有神仙，神仙是人的理想化，神仙境界就是人生的理想階段。從原始先民崇拜祭祀的“神山圣水”，到帝王皇家壟斷封禪的五岳、五鎮(zhèn)名山，以及各家宗教修煉道場的名山，再到護佑華夏民族定居的風景區(qū)；從遠古的人神溝通活動，到現(xiàn)在的人與自然和諧相待，中華神話逐漸從仙境走向人間。
2.5上千風景名勝區(qū)，既生態(tài)又美麗
與名山宗教化相對應的是，名山的自然崇拜轉(zhuǎn)向了另外一支——觀景攬勝。風景的自然、質(zhì)樸和人本精神不但得以保持，而且得到了升華。先秦諸子把江山社稷比喻為國家，將山水特質(zhì)比德于君子：“智者樂水，仁者樂山”，把山水的高大神圣放在了與人平等合一的層次來欣賞，從山水崇拜轉(zhuǎn)向了人與山水的互鑒，開始了人與自然的審美和感情融合。
古人逐漸認識到神仙境界不在身外而在內(nèi)心，幸福生活不必外求，自我超越即是神仙。從此，優(yōu)美山水逐漸成為文人雅士的修身養(yǎng)性之所，形成了通神的宗教、育人的書院和尋求自我的文人精神交織在一起的名山風景格局。魏晉以降（220DC以后），中國誕生了山水詩、山水畫、山水游記和山水園林。從此，中國的仙居和人居、山岳文化與城市文明花開兩朵。
魏晉時期（220-420DC）的謝靈運被稱為山水詩的鼻祖，陶淵明則通過欣賞山水而認識到自我之“真意”；山水詩又促進了山水畫的誕生、自然美學和山水園林的發(fā)展；在廬山，從東晉到南宋時期（317DC-1279 DC），許多著名的僧人和學者都一再登臨廬山，開建寺廟、聚眾講學，留下了許多不朽的詩文。此階段屬于人文詩畫山水階段。
這一時期尋求人生靈感和自然求真的主體擴展到了文人和知識階層，進而大大拓展了整體人群認識自然、認識自我的手段和能力。君子山水比德，文人名士內(nèi)修自省，僧道先行修練，大眾相隨觀光攬勝。從此，名山風景區(qū)的專職“通神”功能和觀光游覽的“娛人”功能相結(jié)合。古代的通靈活動進而演變成為今天的啟迪智慧功能，古代的名山大川體系演變成中國今天的風景名勝區(qū)體系。到2018年，中國的244處國家級（圖6）和700余處省級風景名勝區(qū)恰巧1000處左右。此階段屬于風景科學山水階段。
3. 名山風景，中國特色
3.1獨特認識論和方法論
與自然科學研究中的主客觀分離方式非常不同，名山風景區(qū)記錄了典型的中國式的混元整體思維：天人合一、物我合一；精氣神一體，彼此相互轉(zhuǎn)化。中國人視自然為神圣山水、德行山水、宗教山水、哲學山水、詩畫山水、風景山水。人之品，山水德，人杰地靈，交融輝映。名山風景區(qū)基于生態(tài)系統(tǒng)之上，又延展到歷史文化層面；包含科學求真的內(nèi)容，又拓寬到哲學求本的領域，這大大超越了科學認知自然的范疇，也大大高于一般自然保護地關注的地質(zhì)地貌、生態(tài)系統(tǒng)、物種和基因多樣性的有形物質(zhì)層面。
唐代禪宗大師青原行思（671-740DC）從人與山水的相互關系中，提出參禪的三重境界：參禪之初，看山是山，看水是水；參禪有悟時，看山不是山，看水不是水；禪中徹悟時，看山仍是山，看水仍是水。在古人眼里，山不僅是Mountain，水也不僅不是Water，人與自然，詩意棲居；鐘靈毓秀，人杰地靈；山水畫境，審美啟智。這些觀點不是科學，也不是玄學，而是中華民族獨有的認識方法，也是中華民族從山水文化中提升自我的傳統(tǒng)智慧。
3.2獨特的演化路徑
中國的名山風景區(qū)起源于遠古神話。昆侖神山很高，蓬萊仙島很遠，逍遙自由在內(nèi)心，世外桃源在人間。從荒野地——神圣地——文化地——宗教地——名山大川——風景區(qū)——到文化景觀遺產(chǎn)地，展現(xiàn)了中華先民認知宇宙自然、尋求自由、自我、自在，構(gòu)建人生社會理想的漸進過程，中國的名山風景區(qū)就是先民這一認識演進過程的真實載體，是古代中國人宇宙觀、人生觀的原真記錄。
3.3獨特的人文內(nèi)涵
名山風景區(qū)只是一個空間載體，古人將人神溝通、君子比德、內(nèi)修自省、山水審美、智慧啟迪、大眾觀光、科學認知等修行、審美和研究活動與自然山岳相互作用與融合，才賦予了名山的人文內(nèi)涵。
與城市文明的人居環(huán)境不同，名山風景區(qū)代表著山岳仙居文化。在人與山水“天人合一”式的修煉互動中，名山風景區(qū)承載、促進和推動了儒家、釋家、道家、醫(yī)家、武術和民間諸多文化流派在山水間的融合與發(fā)展。
千百年來人們涉足名山進行建設活動、宗教活動和世俗活動，是物質(zhì)形態(tài)文化、社會形態(tài)文化和意識形態(tài)文化綜合而成的山岳文化，它無異于一個完整的文化系統(tǒng)——漢文化大系統(tǒng)中的一個子系統(tǒng)（周維權）。
3.4風景智慧有助于民族復興
名山風景區(qū)成為中華傳統(tǒng)文化中的天人合一觀、風水堪輿思想、陰陽五行學說、人杰地靈思想、整體內(nèi)向型思維方式的有機載體。源于4000年古老歷史的名山風景區(qū)具有中國起源、中國特色、中國智慧、中國模式、中國價值觀和中國輸出的特點，這十分有助于恢復中國人的文化自信。
古老的名山大川體系、獨特的歷史人文積淀、理想的山水清音境界，構(gòu)成了中國山水文化的核心價值。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核心，就是中華傳統(tǒng)文化（簡單說就是以儒釋道為核心的文化）的復興——那些名山風景區(qū)曾經(jīng)承載過的鮮活文化。
風景者，國之性也；生態(tài)者，國之命也；性命雙修，國必興也！
參考文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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